都卖个情怀嘛。不过,这种又甜又腻的口味哪适合现在的年轻人,谁知道能生产多久。”老板看着她递来的钞票:“你扫码嘛,现在谁还用现金啊?”
“不,就现金。”
姜堇抱着铁盒回到小区,坐到楼下一张长椅上。
家家户户亮一盏暖黄的灯,她给白柳絮租住的那一间也是一样。
姜堇扬起手机拍了张照,打开短信对话框,在[收件人]那栏添加陈列的号码。
点按发送键前,又顿住。手机放回腿上,她开始抠那小小饼干盒上缠的胶带,取一块饼干出来,果然,又甜又腻。
饼干的碎屑掉落在手机屏幕上,姜堇低头去看,碎屑点缀着那户灯火暖黄的人家,像天幕上生出了一颗一颗的星。
这时忽然进来一个电话。
姜堇犹豫了下,接起:“喂。”
陈列的声音在手机里听来更磁沉些:“回国了?”
“嗯。”
“你妈怎么样?”
“还好。”
两人沉默下去。
姜堇这才意识到自己手里还攥着半块饼干,咬一口。
陈列问:“你在吃什么?”
“饼干。”
“好不容易回趟国,就吃饼干?”
姜堇笑了:“你知道么?我竟然买到了小时候我妈给我的那种饼干。”
“是你记忆里的味道么?”
“不太是。”姜堇又咬一口,好像只有吃饼干的时候,她会用齿尖这样一点点磨、总也舍不得吃完似的。
“比我记忆里还要更甜、更腻一些。”姜堇道:“想不到我小时候竟需要这种程度的甜,真是可怕。”
她说“真是可怕”时,语调是笑着的。
陈列在电话那头沉默。
姜堇从未详细描述过她从小随白柳絮过的是什么日子。那样的颠沛流离、那样在厨房里搭起一张小小的床、那样深夜时不时跳起来打蟑螂、那样随时要提防继父看向她猥琐的眼神,全都来自陈列想象的补全。
小小姜堇由白柳絮牵着手逃离,可那逃离的时光也不过一夜,手里的一块饼干,好似安徒生笔下小女孩的火柴,映出一个甜蜜的幻象。
陈列问:“阿姨还认得你么?”
“不认得。”姜堇吃完饼干,捻掉手指上的碎屑。
“让我跟她说两句话。”
姜堇犹豫。
“上次在疗养院她还认得我。”陈列:“试试看。”
“好。”姜堇站起来。
“别挂。”
“什么?”
“别挂电话。”
“我上楼再给你打回来,要走挺久。”
“知道。”陈列仍是说:“别挂。”
姜堇不说话了,慢慢往楼栋走去。
她方才想给陈列发那张照片,是因为在她十八岁的时候,陈列曾替她和白柳絮租过一个小小的房子。那对姜堇而言,是第一个真正的家,妈妈在,她在,不用担心有人闯进来暴喝殴打,那里永远亮着一盏暖黄的灯,是她们小小的安全岛。
可这些话姜堇永远都不会说。她说不出口。
她只是沉默地走进电梯,陈列也在电话那头缄默。她自己深深浅浅的脚步声间,能听见陈列深深浅浅的呼吸。
电梯里有其他住户,某家小孩牵着只气球,某家人牵着只斗牛来嗅她鞋尖。
出了电梯,她掏钥匙开门时,对着电话里问:“陈列,你会换灯泡么?”
“怎么?”
“我妈家楼道里的灯坏了。”
陈列在电话里说:“我会。”
姜堇浅浅笑道:“其实,我也会。”
“嗯。”陈列:“我知道。”
姜堇开门进去,叩了叩白柳絮的房门,白柳絮抱着收音匣子正听戏,看向她的眼神依然警惕:“你到底是谁?要干嘛?”
姜堇晃了晃手机:“有电话找你。”
她将手机贴至白柳絮脸侧,白柳絮一张面孔写满了狐疑:“喂?”
“喂。”姜堇听见陈列在那端的声音:“阿姨。”
“陈列!”白柳絮捧住手机喝道:“你怎么只让你女朋友来看我啊?你自己怎么不来!”
姜堇把手机让给她,自己一步步后退,背手靠住墙。
手机里陈列的声音听不到了。
只听白柳絮在笑。
姜堇实在想象不到,陈列一个看起来寡言又凶的人,到底有什么办法令白柳絮笑。
她只是靠着墙,阖上眼,肩膀松懈下来,忽然觉得有一点累。
她一直绷着劲往前跑,好像只有松懈下来的时候,她才会觉得有一点累。
末了白柳絮对着电话里问:“你还要跟你女朋友说话吗?”
接着把手机往姜堇一扬:“哎!”
姜堇张开眼。
“他要跟你说话。”
姜堇摇摇头:“不用了,让他直接挂吧。”
白柳絮对手机里叽咕了两句,仍是把手机递过来:“他还是要找你。”
姜堇接过:“喂?”
陈列却只是缄默。
“说话呀。”姜堇轻轻道。
“其实,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。”
“陈列。”姜堇往外走,轻轻替白柳絮带上房门:“你知道我小时候最奇怪的一件事是什么?我妈姓白,我继父姓章,可我姓姜。我怎么会姓姜?我妈说,因为和她相爱的那个人姓姜,他只是不得已,也许有一天,他会找到我们,那时他就会发现他的女儿,还跟着他姓姜。”
“你说我妈怎么会这么蠢?”姜堇讲这些往事时始终笑着,咭咭地,直到眼尾挤出眼泪,她拿手指揩去:“为什么女人把爱当成信仰,就会变得这么蠢?”
她挂了电话,去客厅里翻找。
保姆阿姨披着外衣出来:“你找什么?”
“工具箱。”姜堇答:“楼道里的灯坏了。”
“哦。”阿姨浅浅打个呵欠:“报修好几次了,这小区物业费低嘛,一直没人来修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姜堇埋头把工具箱扒拉出来。
倒不是她现在缺钱,她早就不缺钱了。租这么个大隐隐于市的小区,是因为这里人多、热闹,不容易成为目标。
姜堇又扛了架木梯子,自己去楼道里。
保姆阿姨跟在她身后:“姜堇,你力气蛮大的哩。”
姜堇扬唇:“阿姨,你去睡吧,我自己来就行。”
她跨上梯子的姿态很利落,嘴里咬着个灯泡,把楼顶所悬的那个旋下来,又把新的拧上去。公区不好断电,她拧得很小心,啪地一声,灯突然亮起,晃得姜堇眯一眯眼。
她就那样跨坐在梯子上,抬手挡住眼,良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