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小女鬼长得鬼头鬼脑，除了一张过于惨白的脸和过于乌青的眼窝，就跟正常的凡人小孩儿一样。

还挺可爱。

小女鬼还在说：“抱抱，抱抱。”她一边说，一边吃着手指，滑下嘴巴的口水全都蹭到了我衣服上。

我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吴情，内心柔软得简直不像话。

我把小女鬼抱起来，也不嫌她脏，亲亲她汗湿的额头，问：“你家在哪儿？你家大人呢？”

小女鬼咯咯地笑了起来，一边笑，一边用手拍打我的脑袋。把我柔顺黑亮的头发都打乱了。

我大人不记小人过，又问了一遍：“你家在哪儿？你爹娘呢？”

这回，小女鬼听见了。

她的眼眶里迅速积聚了泪水，不要钱似的往下滚。在脸上滚出两道明亮的小沟，然后顺着小沟落到我手背上。

我被烫了一下。原来，鬼也会流泪。而且，他们的眼泪不是凉的，是滚烫的。

我有些手足无措，一边给小女鬼擦眼泪，一边哄道：“别哭了，我不问了，好不好？”

小女鬼哭得更大声了，也更伤心了。她说：“爹要杀我，娘我也找不到了。”

难道，这小女鬼是鬼娃？

我问：“你爹娘是谁？”

小女鬼回答说：“我爹是鬼王，我娘是鬼后。”

还真是鬼娃。

我有些为难了，送这小鬼娃回去，鬼王必然要大开杀戒。不送吧，鬼后必定要伤心难过。

一时间，进退两难。

罗文君道：“送她回去吧，交给鬼后便是。”

我有些担心鬼娃日后的生活，放在鬼堡里，不定鬼王什么时候凶性大发，又起杀女之心。于是，我犹豫道：“不行咱们带着她吧？她这么小，吃不了多少，又占不了多少地方。”

罗文君苦笑，“这不是吃多少，占多少地方的问题。而是她属于这里。”

顾渊笑道：“不错。带这么个小鬼东西，多麻烦。”

鬼娃立刻反驳，“我不麻烦。”

我忍不住笑了，问鬼娃：“你想不想跟我们去外面？”

鬼娃想了一会儿，微微点头。

我立刻就决定了，带鬼娃出去。

吴情却不同意，冷冰冰道：“不行。”

“为什么不行？又不用你来养，我自己养。”这是我第一次公开反驳吴情。

吴情脸色铁青，依旧只有两个字。“不行。”

我的火气和执拗被激上来了。凭什么不行？跟你有什么关系？你不就是怕麻烦吗，又不用你帮忙养活！

我坚定不移地说：“我就是要带她离开。”

吴情冷漠无情地回答：“我说不行。”

我和吴情互相对峙着。

罗文君和顾渊面面相觑。

最终，吴情一语不发，转身往城门口走。

顾渊赶紧跟上去，头走跟我说了一句，“别犟了，放下吧。”

罗文君也道：“她应该留在这里。”

天底下哪有什么应该不应该，全都是事在人为。我偏不信，我偏要带着她。

我抱紧了鬼娃，鬼娃也像怕我抛弃她似的，紧紧抱着我的脖子。

我咬咬牙，眼眶有些发热，道：“走，咱们走。”

出了城门，就回到了客栈，回到了吴情的房间。

看着吴情冷冰冰的面容，我心里难过极了。吴情真的变成了一个冷血无情的人了。虽然我早就知道了，但事到临头，还是忍不住伤心。

我知道吴情看不上我和鬼娃，于是，不用他吩咐，我就抱着鬼娃来到了客栈后院的杨树上。

我化出原身，把鬼娃紧紧捂在腹下。不肯让夜风吹着她，秋霜冻到她。

就像当年保护吴情似的保护着鬼娃。

鬼娃从我腹下探出一个圆溜溜的脑袋，咯咯笑道：“原来，你是一只大鸟。”

我颇有耐心地解释说：“我是凤。”

鬼娃又咯咯笑了，那笑声像极了吴情小时候。

像只小耗子，又可爱，又讨厌，钻到人耳朵里，使劲儿地挠。

鬼娃问：“凤是什么？”

我只好又说回去了，“一种大鸟。”

鬼娃又咯咯地笑起来。

真不知道，这有什么好笑的。但不知道为什么，我也跟着笑了，不快和失落似乎随着这笑声消散了不少。

鬼娃毕竟是个小孩儿，没一会儿就昏昏然入睡了。

我看着吴情房间里昏暗的灯光，意兴阑珊地闭上了眼。

次日一早，鬼娃就醒了。她从我腹下爬出来，爬到了我的后背上，张开双臂，大声呼唤：“哦，哦，好高啊……”

我忍不住笑了，这就叫高了？真正高的你都不知道呢。想着，我说：“抓紧了，我带你飞高一点儿。”

鬼娃立刻紧紧扒住我颈后的羽毛，“飞啦，飞啦！”

我铺展开巨大的翅膀，身子向空中飞去，双翅时而扇动着，时而展开如镜，在高空中自由地飞翔。

鬼娃激动得不得了，不停地叫道：“好高啊，再高一点儿，再高一点儿！”

于是，我只好接着飞高。

飞到白云上面，飞到九天之上。

地面的城镇在鬼娃的眼里，几乎都看不见了。她眼里只有白云，阳光，和偶尔飞过的雄鹰。

等我从空中落回了地面，鬼娃脸上还带着难以掩饰的兴奋，一张惨白的小脸儿都冒出了红扑扑、粉嫩嫩的颜色。

“阿凤，你真厉害！”

还是小孩子最爱说实话了。我有些心花怒放。只不过，阿凤是谁？我的新名字吗？

就在我思考的时候，我后背上一阵发烫，湿淋淋的，带着一股尿骚味儿。

我立刻明白过来，鬼娃在我背上撒了一泡尿。

鬼娃有些讪讪，她从我背上爬下来，走到我面前，“我一激动……一激动就要尿尿。我实在是……实在是憋不住了。”

两只小手来回地拧着。

我化成人形，摇摇头：“算了。你不知道，吴情小的时候，在我身上尿得更多……”

正说着，吴情推开了窗子，于是，我自觉地闭上了嘴。

鬼娃看着一脸铁青的吴情，畏惧道：“他是不是……是不是不喜欢我？”

他是不喜欢我。

“才不是呢。吴情对谁都这样，他看着冷漠，其实心眼儿很好的。他只是……只是忘了怎么笑了。”

我脸红心跳地撒着谎。

吴情在我身上多停留了片刻，而后转过了视线。

我松了口气，我还以为，吴情又要发作了呢。

我抱着鬼娃来到大厅，在饭桌前坐下了。

刚坐好，顾渊和罗文君下来了。两个人看着鬼娃，又看看我，最终什么都没说。

我见吴情没下来，问：“吴情呢？”

顾渊道：“不用管他，他心情不好，不吃了。”

我猜多半跟我自作主张地收养鬼娃有关，不免有些担忧，又有些忐忑。“不会饿坏肚子吧？”

顾渊嗤的一声笑了，“放心，他一年不吃东西也饿不死。”

饿不死是饿不死，但总归会不好受吧。

我道：“要不要我去问问他？”

顾渊笑道：“还是算了吧，你上去指定倒霉。听我的，别管他，晾晾他就好了。”

这什么朋友？狐朋狗友吧？

我坐不住了，把鬼娃塞到罗文君怀里，道：“你帮我看一会儿。”不等罗文君反应，我匆匆冲上楼去。

来到吴情房间门口，我有些犹豫，不行就听顾渊的，反正一顿饭不吃也饿不死。

但想了想，我还是决定向吴情道个歉。毕竟，我还想着怎么把吴情骗回九子山呢。现在关系就破裂了，接下来的路可怎么走？

我咬了咬牙，下定决心，抬起胳膊，敲了敲门。

“吴情？吴情？”

叫了两遍，吴情也没回答。

于是，我就推门进去了。

吴情正站在窗台边上，望着远处。他的目光有瞬间的迷茫，当然，也可能是我看错了。因为，一瞬之后，他的眼里立刻又恢复成万年不变的冷漠了。

我吞吞口水，慢慢磨蹭到吴情身后，“怎么不去吃饭？”

吴情头也不回，冷冰冰地回答：“不饿。”

不饿也得吃啊。人是铁，饭是钢，一顿不吃饿得慌。不对，吴情是神仙，可能……比较抗饿。

我咬咬嘴唇，道：“对不起。”

吴情法外开恩，转过身，看了我一眼，又重新去看窗外。“想明白了？”

想明白什么？我一脸茫然。

我只是下意识地道歉，觉得这三个字可能会让吴情心里好受一些而已。至于对错，我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啊。

吴情见我没吭声，立刻猜到了我的心思。

他缓缓说道：“生命，是不能随意挑拣的。每一个生命，都需要责任、热忱，需要认真对待。你做好养育这个小生命的准备了吗？”

我立刻被吴情的话震撼到了。我原以为，吴情是因为怕麻烦。原来，他把这种事看得如此之重。

一时之间，我不知道说什么了。我，一个连自己也照顾不好的人。真的能照顾好鬼娃吗？

我不知道。我真的不知道。但我愿意一试。

“对不起。”这次，我是真心诚意地道歉。

吴情回过头，目光依旧淡漠，“明白了？”

“明白了。”我定定地看着吴情，“但我并不后悔。我愿意付出心血和一切代价。”

就像当年保护你一样。

吴情的眼神变得深沉起来，他看了我一会儿，默默地转过身去。

我觉得吴情的目光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落寞。

我感到心疼。我明白吴情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了，因为，他自己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。毫无疑问，玉帝老儿那个死变态绝不是一个好监护人。

我叫了吴情一声，慢慢走到吴情身后，伸出手，抱住了吴情。

吴情的身体瞬间僵硬起来，像块铁，硌得我胸口发疼。

这还是吴情长大之后，我第一次抱他呢。

我感觉就像回到了从前，吴情小的时候。虽然，他已经比我还要高了。我又叫了吴情一声，整颗心都变得柔软起来。

毕竟，这是我亲手接生的孩子，是我心心念念、思思想想了一百年的孩子啊。

就在这时，忽听门外响起脚步声。

于是，下一瞬，我被吴情无情地推开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