众人议论纷纷,猜测桌子上的画卷应该就是盲人阿炳说的家传古画。
“哎,你相信他的话吗?”许时宴与季向言咬耳朵。
季向言摇头:“不信。”
“我也不信,”旁边的路人凑过来说,“但我想看看他手里的画。”
这时人群中有人喊,询问阿炳是不是每幅画只要100块,阿炳始终点头称是。
还有人问阿炳为什么戴口罩,“你把脸露出来,不然我们怀疑你是我们认识的人,所以你怕你家道中落的谎言被戳穿。”
季向言粗略观察阿炳。阿炳是坐着的,不过他的腿很长,个头应该很高。他的头发黑得很纯粹,细嫩白皙的大手不像出身穷苦人家。不过他自己说他家道中落,手嫩也说明不了他撒谎。
也许是纷杂的议论打动了阿炳,他的手往桌面上游弋摸索,摸到了其中一幅画卷,他右手拿好画卷,左手摸到桌角,手撑住桌面,借力站了起来。
他解开八宝带,握住两端卷轴,缓缓舒展画卷,最后他双臂伸平,将手里的画卷完全展现给众人看。
“如果不是我家道中落,这些画,难道我舍得拿出来卖吗?”他失落地说。
原先叽叽喳喳的人群,蓦然一片寂静。
突然,有人出声高喊:“我买了!”
众人循声望去,竟然是季向言喊的。
许时宴瞪大双眼,声音劈叉:“小言?”
他扣住季向言的肩膀,“你不是说你不信吗?”
“我是不信,可是和我想买那幅画有什么关系?”季向言斜睨许时宴一眼,好像在说许时宴呆子。
他走近摊子,惊觉阿炳实在太高了,目测快接近一米九,而且不知怎的,他总觉得阿炳的身形有种在哪里见过的熟悉感。
很快他就被阿炳手中名为《花好月圆》的画吸引了,他的目光一寸寸睃巡画卷,画中的良人爱侣在月下赏花的美景仿佛成了真,他似乎扎进了半虚半真的幻境。
直到阿炳轻声唤了他两句,他陡然惊醒。
他抬头瞥了阿炳一眼,完全看不到藏在墨镜和口罩之下的人是何表情。
阿炳却请他帮忙打开其他的画卷,让大家都看看。
季向言没有把所有画卷一股脑儿全打开,他依次打开,首先随手选了名字为《玉汝于成》的画卷。
《玉汝于成》共画了四幅场景图——
第一个场景是一个美丽的俏书生在家中与父母兄弟聊天的生活场景。细腻的工笔将俏书生全家人其乐融融的画面绘得栩栩如生,而俏书生父母眼里对俏书生的爱意,竟然同样可以用画笔画得真实真切。
第二个场景画了俏书生意外身亡。他被黑白无常带到地府,过鬼门关、走黄泉路、渡忘川河、见十殿阎王,却因几世功德无量而获得投胎的机会,最后他到了奈何桥。画中阴森可怖的阴曹地府,张牙舞爪的百鬼夜叉,无一不精,无一不细,但就是画得太精太细,活灵活现,带给人的刺激也非比寻常。
第三个场景是人间大难,俏书生不忍天下动荡,于是以身为祭,献出自己灵魂躯壳和几世积累的功德,换来了人间和平,而他却将烟消云散。
第四个场景是天帝不忍俏书生下场悲惨,施法令俏书生起尸还阳。
四个场景构成一则壮丽恢宏的故事,画术的精妙绝伦,使得故事更加扣人心弦。这幅画即便不是古画,即便并非名人作画,也该价值千金。
季向言忍不住回头确认一遍:“这幅《玉汝于成》也只卖100块么?”
阿炳低沉磁性的嗓音里含着笑意,轻声道:“100块还未必有人愿意买。”
季向言转向人群,他视线掠过他们,发现他们虽然也被这幅画的技艺惊艳到了,可他们没有购买的反应,估计都在忌鬼神吧!
季向言把《玉汝于成》重新卷好,拿起《从此无心爱良夜》给众人欣赏。
《从此无心爱良夜》的主题似乎同样不好卖,画的是一位书生暗恋无果,独自一人借酒消愁,哪怕风清月皎,他也丝毫看不见。
画是画得照样出色卓绝,就是主题苦涩了些。
“我买。”有人高举手臂,大声喊了一嗓子。
是个二十出头的男子,他神色落寞,走过来询问交易的方式,阿炳说微信支付宝或现金都行,因此男子付了现金,把《从此无心爱良夜》带走了。
人群中又开始议论纷纷:
“真用100块把画买走了,画该不会是假的吧?”
“可是看画老旧老旧的,不像新画啊!”
“哎呀,做旧嘛。”
“做旧的钱比100块贵多了,又不是要卖一千万,又不是傻子,谁会为了100块把那么漂亮的画做旧?”
——“我会。”
“我自己画的画,乐意廉价卖掉。如何?值得。”
林夏世跟母亲顶完嘴,挂掉电话,他一手抱起他花费不少精力亲自做旧的九幅画,一手戴好墨镜,意气风发地出门了。
林夏茶在他家楼下徘徊良久,不敢且不想上楼见他,却也不能就这么回去。未料他会下楼直接撞见了她。
林夏世挑眉,食指勾住墨镜鼻梁往下拉,露出半截凛冽威仪的大丹凤眼,他低眸瞟了眼脸色煞白的小堂妹,接着瞟了眼小堂妹手里提的袋子,里面估计装的就是林夏森跟他发微信说的“自家腌制的咸菜”。
“你在楼下转悠啥呢?”
林夏茶的两个大拇指摁在双手提的绳子上扣弄着,她本能胆怯,低头回避林夏世的目光,小声回答:“我、我准备上楼,给你带、带的是夏森哥腌制的咸菜。”
“哦,不过你怎么见到我不喊人呢?我不是你二堂哥?”
“我、我们同岁。”
这句话声音细如蚊蝇,林夏世懒得理睬。他重新把墨镜推了推,摁好口罩的边沿条,兴致勃勃地吩咐:“行了,你应该有我家的钥匙,你自己把东西拿上去吧,我要出道去了。”
林夏茶生怕林夏世给林夏森丢脸,连惧怕林夏世都忘了,遽然抬头问:“出什么道?”
“人生的康庄大道。”
“……”
……
季向言按照阿炳的请求把第四幅画打开,而许时宴终于凑过来,也想瞅准机会买一两幅。
第四幅画叫《寡》,画的是一个书生坚定如铁,在抛弃了他珍视的很多东西后,如他所愿得到了权势,他美人声名、香车宝马,全都有了,可他的身边再没有了他昔日珍视的一切。
许时宴沉默了,他凑近季向言小声嘀咕:“为什么这些画就没一幅好寓意的?”
“《花好月圆》不就好寓意?”
“被你买了。唉,看来这幅画是没人买了。
“我买。”几乎是许时宴话音刚落,人群中又有人喊着要买这幅《寡》。
买家是个女孩,同样很年轻,她浅笑着走上前,付了钱,收好画,闲聊般提了一嘴:“我要买回去挂起来,天天看,日日诅咒那个渣男如画中人一样,孤独至死。”
“哇哦——”有人吹口哨,有人起哄。
趁着气氛热闹了点,季向言把第五幅《终不似,少年游》打开,如他所料,这幅画的是一个书生从年少的天真无邪,在经历过磨难曲折和生离死别后,变成了和芸芸众生没什么两样的沧桑异乡客。
许时宴买了。
季向言蹙了下眉,瞅着许时宴。
阿炳忽然开口:“我以为这幅画会被哪位大人买走,可是听这位客人的声音,好像还很年轻?”
“我确实还是高中生。”许时宴笑道,“不过我只是喜欢这幅画的画法和色彩,很精巧,很鲜艳。”
季向言提醒:“刚才那幅《玉汝于成》同样精巧鲜艳。”
“那幅画有点点可怕。”许时宴皱了皱脸,抱紧了自己。
阿炳轻笑辩驳:“地狱鬼怪或许并不比人间苦难可怕。人间的苦是一把千刀万剐的刀子,慢慢割人皮肉,割了千刀万刀后再剜筋剔骨,行刑中还让人生无欢、死不成。鬼怪之流只是吓唬人罢了。”
“鬼怪是真实存在的。”许时宴坚定地说。
“鬼怪是真实存在的。”围观的人们也坚定地说。
阿炳摇头,似乎是苦笑了句:“我无法理解,我是唯物主义者。”
不管怎样,许时宴还是买了《终不似,少年游》。
第六幅画叫《自在其乐》,难得的一幅温馨和谐水墨画,画出了一个书生一辈子都温温和和、怡然自得的生活。
这幅画寓意好、画工好,抢的人有点多,最后居然搞出了小型拍卖,被一位美女用500块买走了。
第七幅画回归怅惘色调,名字叫《任他明月下西楼》,跟《从此无心爱良夜》有异曲同工之妙,画得却是一位女子站在城楼上,遥望她爱而不得的人远去,或许她这一辈子都将与心爱之人无缘再会。
第八幅画和第九幅画分别叫《世外桃源》和《方外乐土》,是两幅互相映照的青绿山水画。
两幅画不仅画出了世外桃源方外乐土的山清水秀风光,还都有两个书生一块在湖边钓鱼的场景,看起来很像同一幅画。但仔细观察又有不同,比如《世外桃源》水墨渲淡,而《方外乐土》浓丽绚烂,无论是淡雅的偏青色笔墨设色,还是浓郁的偏绿色笔墨设色,两幅画均展现了作画者纯熟的功底,遑论作画者运用干笔、湿笔的变化来描绘山体的轮廓和纹理,使得山峰的形态更加立体而有质感之类的精湛技巧。
众人很想抢后面两幅画,把《任他明月下西楼》彻底遗忘了。
阿炳突然宣布:“各位,《任他明月下西楼》《世外桃源》和《方外乐土》这三幅画打包出售,底价300块。”
现场安静了几秒,随即大家窃窃私语。许时宴扭头提醒:“要是大家真的不喜欢《任他明月下西楼》,可能你这三幅画都卖不出去了。”
阿炳无所谓地笑说:“没关系,我开心就好。”
好在有位大哥确实很喜欢两幅青绿山水画,于是把三幅画都打包带走了。
阿炳今日除了一幅《玉汝于成》以外画卷全部售罄,他已心满意足,准备收摊回家了。
许时宴忽然拉住他问:“哎,小老板,你的画真的都是古画吗?”
阿炳被绊住,只好驻足转身,点了点头。
“那它们是出自哪位大师手笔啊?”
“家传家传,自然是我家的祖宗。”
“……不是名家?那你家道中落,是从哪个水平线落的?”
“概不退货。”
“……”
回城的路上,许时宴越想越不对劲,甚至想停下来打开画卷瞧。他自己纠结纠不出什么想法,于是只能时不时转头问季向言:“小言,你觉不觉得那个阿炳是骗子?”
季向言无语:“你居然以为他说的是真的?”
许时宴欲哭无泪,“啊——我还同情他来着!”
季向言:“……傻子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