姨妈那头,也免我们心里倒不安然。”薛蝌忽听了黛玉这话,只红了脸的站起,拱手道:“原拿来南边土物,要亲自向姨妈姨父拜门请安,我才看了两处在京常住的院子,当日离京太急促,乱的不成样儿。所以也不能白去向姨娘姨父请安。原是我们老奶奶家里总念叨,当日躲祸回了金陵,不知姨妈家又怎样,只想无处住居,暂将京里哪一处院子只给了使住着。我来才听姑母说了,姨娘和表弟已经在城外寨中置下家业,因觉没脸见了姨娘一家呢,才未出城去往寨里请安。妹妹又说租赁院子的话,这话传了我们老奶奶那里,老奶奶还不知怎样捶我一顿才解恨呢。”史林李三人见薛蝌站立拱手的说话,早也站起福礼请坐,薛蝌说着方叹气坐了,早又叫跟着的人上来,呈上一串金铜锃亮的大小钥匙来,接了便亲递与邢夫人,紫娟上前接过。薛蝌道:“竟是那条街上的,早日里你们年节下去过也不是一回两回了,只那里最妥,再不兴提了租住的话,我回南去也好给我们老奶奶回了话,也叫老奶奶听了欢喜欢喜。”黛玉便福礼的谢了,即作辞道:“太太这里聚宴,原是为着远路来的舅爷姊夫,我们几个原是太太的人,也不跟着凑了趣去。太太才又命我们妯娌家去回了琮儿的话,我想不如我们妯娌便顺路只带了琮儿过去,太太也才放心呢。再者明日太太要走,我们回去还须派了人好送了太太去。竟是这里坐不住,只好先辞了太太舅爷姊夫二哥,好赶着办了明日的事。”邢夫人点头,道:“那你们一队人竟只饿着回去?这也能成?”此时璜大奶奶早也起身道:“太太明儿竟要离了,你侄儿手头也没个好念想来送太太上路,不过一两样儿针线,只怕太太底下也只给了人去。侄儿媳妇又哪里想干蹭了一顿酒?说话我也去了,家去不过几步路工夫,还怕饿了去?”说完只福礼一一辞了便走,凤姐只得送出。璜大奶奶既去,几个本一同听是邢夫人离京约好来看望的族里妇女,便也辞去。见此,李纨只向黛玉挤眼,黛玉只装没看见。
邢夫人叹了,问人贾琮东西已拾掇好,道:“我也有留下只给琮儿的包袱,前儿我定了留他在这里,也是问过他的,所以也叫他瞧了那个包袱。”说着便命平儿向他房中箱子里取来。平儿一时拿来个格子织布包袱来,邢夫人只使给了黛玉,道:“现将你兄弟体己给了你这个嫂子为他收着,我很放心。”紫娟接了,黛玉等复辞,平儿送出。贾琏送贾琮门口上车,几个人出来,门口又与凤姐平儿等辞过,便带了贾琮出城往回。茗烟只依命早一步打马进寨,好向厨下吩咐预备这些人吃饭。
一时进了门,先使史湘云回房歇着,李林二人只携了贾琮来见贾政王夫人,说了邢夫人的话。王夫人又看了那个织布包袱,只点头原叫黛玉收着去。贾琮早上来叩见了。宝玉贾兰贾环听了早赶来厮见。王夫人听是他妯娌饭也没吃的便回来,只使先去吃饭。李林辞了下去。贾政便命贾环芳官二人早些收拾了,命小虎也一起跟着照应,只明日及早往花枝巷,好送邢夫人往金陵。王夫人拿出五十两银子只给了芳官,便使回房去了。宝玉贾兰贾琮送贾政回书房,爷几个又说了些推枣让梨礼廉仕业之类,贾政因歇晌,便使皆散了。
李纨请黛玉湘云至他房中,只在炕桌上摆下酒饭,三人炕上聚坐吃酒。湘云便道得了城中院子,他便搬去住下,琢磨了绣坊门市,便作兴起来,还要将尤氏一家也接入同着住下。
黛玉笑道:“你只一来,那两房竟都成了城里的了,单剩下我们这一房还散在寨里好的。”湘云道:“我只怕请不动你们一家只城里做伴。先瞧珍嫂子一家确也恓惶的,只守着庙里过日子。你们家里如今出了两个举子,日后进京时,也是要住了府邸呢,也不犯这会子眼馋城里。”说的大家一笑,饭毕净手漱口,紫娟早吃了只来这里伺候着,叫丫头打茶上来,李纨又使各个取来手里针线,便一处针黹边听史湘云高谈阔论一番绣坊的话,一时散了,黛玉回房问了贾琮下处,炕上歇下打了盹,睁眼只见一天又尽了。
只说次日贾环等护送邢夫人一行往金陵,贾琏贾蓉宝玉贾琮等直送至码头方回。接是史湘云和尤氏一家入城只在薛姨妈旧宅中住居。宝玉亲送湘云进门。贾琏也赶来,只带人查看门户值夜诸务,见王夫人派来小虎,尤氏只带着焦大,赖升来登等也过来伺候,至后赖大来了,史湘云便只叫了诸人同往酒家吃了乔迁酒,宝玉尤氏贾蓉等只在包厢内设下一桌,余下赖大带着只在客堂下聚坐。众人吃酒,又只商议着召回一些旧人,等绣庄布置完毕,便要叫来作绣活的。赖升林之孝等领了命,只答应了。绣庄账房依旧使钱家管着,贾琏尤氏两家投了银子入账,后头凤姐打发人也送来分子,只与各个持了平分子作东,也无人理论,凤姐便也独自应了绣庄东主之份,只等月底得了利银去,这这也不在话下。
因时已秋尽,昼短夜长,林黛玉闲暇往史湘云处吃酒,又向绣坊中瞧一回。这里紫娟芳官玉钏彩霞等,连李纨各个因接了绣坊活计,只假时的作出,便使人送还绣坊中,由中赚取工费,也可贴补了,只人人不思间断的。向各个发来绣活的人也只是旧府中奴才,等好了时,再叫这里人一起进城交付了,验收的只是史湘云尤氏二人,他二人早只身搬入绣坊中住着,竟是呕心沥血操持生意来往,只要在京地将枕霞绣庄幌子作成名号才罢。那红玉、龄官、茜雪、麝月、秋纹、碧痕、春燕等,巴不得凭了女红谋了差事的,也有叫了来的,也有听了自寻来绣坊揽活挣钱的,再有绣坊近处住家妇女,以及贾氏族中有的家道艰难的,也见了绣坊告示凑来谋工,来的妇女各个须考验一番,做活粗糙且太慢的,任是哪个也不能留用,常日指靠着做了去,翠缕银蝶只出面担缸此事,回复了湘云尤氏,再定了录用。坊内摆着十数架大绣架,大小绣筝无数,库房内绸缎布帛丝绒绣线早备的堆积如山。饭后上工的人按点的来,继续昨日绣幅,晴日里皆搬挪了绣架杌子院中散坐,风雨天则守了屋中各自针黹刺绣。既已开张,总无间断。临街的铺面里,柜上展示了完结绣幅,只等人来挑了买去,或拿来自家衣物被枕面尺幅,使这里照着花色给绣成完事。因活计工夫好,便也渐渐红火起来。
只林黛玉却守在闺中,将惜春那一幅行乐图悄然绣成,因自筹划了分作八段,恰好只作成屏风幅面来,又只在九尺长的淡茶色纱绢上,且不分开去,只等用时再计较了切分。黛玉一个冬日居家只做这个,直至春分方完了。炕头依着窗,摆着大绣框,吃饭停手时只拿尺头罩着,只等下了绣架,宝玉看了,只称赏不已。原来黛玉少时在扬州苏州,早也熟知苏杭精绣,林如海扬州捐馆后,黛玉跟着贾琏返京,那一回便一起拿来家里的那一个包袱,所包藏着的尽是苏杭丝线,这些丝线辗转到了如今,期间只嫁与宝玉前,才取出用作几样绣品,至今又再次用来绣成行乐图绢纱。只说这一幅行乐图乃惜春纸上描绘,绣前便使宝玉拿去京里,只寻了画技不凡的人,给了银子使临摹出赝本,再拿了绢纱,花了银子另叫人将赝本原样儿复印了绢纱上,只在一长幅绢上因均分作了八段,宝玉见绣成,只将原画拿出照着瞧,方见只一丝不假,又有苏杭绣线及其技法,是以绢绣上面一草一叶一水一灯如同鲜活的似的,见亮折光,只栩栩如生。宝玉只认作传奇珍品,乃悉心珍藏,并不思示人。
时光无错无息间只任转移,说话年关早又过了。贾政只督促宝玉贾兰叔侄此番春闱之争。自他叔侄中举,加之田间农务应季消极,菜园里也i只有萝卜白菜芫荽等,贾政只叫周瑞带人浇水,看视覆盖了薪草御霜寒,自己且日日亲身训导子孙二人功课,只要重振门庭。
眼见只差四五天,皇城便开科大考,几日里早预备下进京所用,李纨依命指派了人伺候,叔侄二人辞了堂上,一干男女随从护拥着,只连辔打马的进往京城。后头两辆大车,载着几个包袱书屉差窠等日用之物,紫娟带着丫头福姐前头车里坐着,素云周瑞家的只乘着后头行李车,茗烟小虎李贵几个骑马押后,寨坊前屯人聚着只看宝玉一行的热闹。
因史湘云与几房里所置办绣庄只在临街显铺,大门旁高挑锦绣油布旗号,门楣上方亦悬挂匾额,宝玉只和黛玉来此已闲逛过数次,然今日入城非同寻常,宝玉只少言语。贾兰马上因左右扭脸的瞧着马路两旁,听叫卖吆喝声,看各样杂物铺面,各样形色只熙熙攘攘。贾兰只顾笑道:“内城果然景致不同,早先旧府里住着,日日上学的也见过这些,竟也不曾细瞧过似的,这会子真真算是少见多怪了。嗳,如今这幅城里景象还认得我,我却不认得这些了,难怪人人都愿留在这天子脚下才好。”
宝玉心里只涌了千般滋味,听贾兰说话,唯有一叹。只觉恍若至身于巅峰,恰为众目睽睽所仰望,那些眼睛里有黛玉一双漆目,那目中究竟何意?湘云那里又不知忙的怎样,宝钗正在深宫,只笑看他渐走近!这几只眼睛皆似在看着他,只湘云眼里可看出期盼。又忽思起早日大观园中,蒙胞姊玉命,他幸与姊妹们同乐于省亲别墅,此一番为着虚名浊利自甘俗恶之流,前番与诸女儿厮守一场,又岂非是对诸玉群芳的亵渎?倒叫旁人道是他原本早存这样一幅心肠的!宝玉一时魂不守舍,只失口道了:“不好!”便勒马停住。贾兰只得伺候驻马,问道:“二叔何事?别是什么要紧的书册只忘了家里?”宝玉自悔走神,只好支吾了,打马的继续往前去。
一时天近午,方至店房大门外。赖二带人早门外等着。原来赖二等昨日已定下这一家客店,又近又雅静,不想昨日下晌等了和工夫,却未见来,只今日方在楼上窗口见是远远的来了,忙便吩咐了店主拿饭摆酒,因下楼接入。等进了房中,宝玉拿眼打量房内局设,不过粉壁墨题,如春风得意,衣锦还乡等,精致床榻,椅案明净,衣架沐盆架,台案妆镜莫不漆浣簇新。赖二嘱了茗烟李贵等,便进来作辞道回寨里复命,紫娟带人送出,大门外见上车的去了,几个人进来。紫娟使周瑞家的和素云带小丫头伺候为他叔侄布置了寑褥被枕,乃携来的家里常日所用之物。紫娟伺候宝玉贾兰只在宝玉房中吃饭。余者皆往楼下叫了饭吃。一时吃毕饭,贾兰辞了回房。紫娟伏侍宝玉盥洗,换下屋中袍服,只叫先歇息,不可温书过了劳了神,防身子吃了亏才要紧。此也不过王夫人等所嘱于的话。宝玉依言牠沿歪着,使紫娟回房中也歇着去,紫娟便叫茗烟进来,往窗下小床上歇卧答应,方辞了回他房里去。
宝玉被枕上仰着,后脑耽了两手心,盯着帐顶只双目鳏鳏,茗烟拿茶上来,只请问也未见响动的,茗烟见他这副模样,不敢作扰,只那边小床上坐着伺候。
原来宝玉生于富贵温柔乡,从未想过权势荣华等,金玉良缘难动其半分心肠,只独取木石姻缘,虽齑盐麻布日境简微,乃因日出同筹,日落同栖有一黛玉便不假所求的。然黛玉曾对月祈愿,严父训示重沐祖德,只中兴门楣,方欲至春闱一场以或得偿众愿,未想涉足侵淫此情身处斯境却心乱如麻起来,不由思前想后,神念驰骋。只思宝钗身处深宫,自是尊荣万方。今日却自家终堕入仕庸腐儒中,为着一朝显贵奉命殿试了,纵使头冠顶戴,周身玉蟒,然跻身同类狼犺之列,其中闷倦无趣又情何以堪?
茗烟听宝玉只连连喟叹,心知只因堂上严拘厉训,方致赴考到此,宝玉自来厌恶须眉浊物,摒弃虚名禄蠧的,不由也烦闷,不妨只一声叹气。宝玉听了,只扭脸看他,道:“你又做什么白叹气?”茗烟走近侍立道:“我知二爷不愿做状元,最不想出入那样仕禄大夫之流队里去。只老爷命爷和小爷名扬天下,上托了祖宗洪恩,下能为太太奶奶哥儿姐儿谋福,若这回挣不下个一官半职的,还能回家么?”宝玉依旧仰看凝神道:“自图了一家子欢喜,下秋闱一场中了举人,老爷日日只倾其所有,把手教导,连考题细节无不详尽只演算了数百遍,只剩下应题诗词临场发挥,再就是应答殿策,只叫背诵了如何针砭时弊,兴利祛恶,匡扶升平,嗳,我将老爷原话也只背出了。只如此,还有个考取不了的?”茗烟听只喜道:“爷果然是通人。叫人听了已觉爷高中了呢。我早料爷必成的。”说着早又权上新茶伺候。
宝玉才坐起接杯时只止了,却捣枕落泪的道:“我犹念及金钏因我投井而殒命,倘我挣下功名,复回了敕庙官邸,那些场面事务应酬先不及道之,金钏在天有灵,想我只贪恋荣华富贵,日日饫甘餍肥,倒把他和悲亡似一笔勾了。抄了那时,皇命只要侦办了戴罪之身,赵姨娘还当堂指我祸及金钏方致死的。还有晴雯,更不是因我的缘故?我不杀伯仁,伯仁却因我死,我竟做了小人去不成?凤姐姐才因以往犯下过错,如今又是怎样光景?可见天理昭彰报应不爽,难道我竟可安享了富贵荣华去?我自知断是不能的了!”茗烟见宝玉说话只痛哭流涕,也止不住滴下泪,只坐在脚踏上,低头无话,才抹了泪,见宝玉榻上只闭目静卧,只伺候盖了被,往小床上歇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