浓绿色的暴雨淅沥不止。
实验楼沉闷的走廊中,雨水时不时地被风吹进来,碎成千千万万片裂纹。
李予错愕地看着陶影。
陶影挑眉,遂转过身,往走廊走去。
直到此时此刻,李予方才得以看清陶影的身影。
陶影的左耳后面有一颗黑痣,不算惹眼,留意的话还是能看清的。
真相近在眼前,然这荒唐的一切如同檐下雨雾,扑朔迷离,只闻其声,难辨其人。
李予问:“你是……十多年前救方也的人?”
陶影:“人?我吗?”
说完,他轻轻抬起手,一道旖旎的墨绿色影子匆匆飞到他身边,须臾,这影子在他身侧定住,竟现出个人脸来。
那张脸,竟然和陶影的脸一模一样!
李予大彻大悟。
陶影便是那只妖鬼,和张迟默说的差不多,他是鬼亦是妖,于是既有鬼气也有妖气,却不想,这为非作歹的恶徒竟然有两幅身子!
李予说:“你杀了方也?”
陶影一哂:“我?你想多了,他这个迂回的木脑袋,只要我轻易撩拨几句就上赶着为我送命,哪里需要我自己动手?”
李予不可置信地摇摇头,脑中闪烁着方也的脸。
陶影走到了昨夜他关上的那扇楼梯间的门,他的身影再度没入门中,须臾,门被关上。
四方之景大易,原本的校园雨景全付做一场烟雨,声声淅沥后了却于无,一面墨色画卷展于眼前,中间点缀几抹诡异阴骘的绿色。
一扇宝相庄严的重工法门自陶影眼前浮现,陶影的身形易变,缓缓地成了一个人首蛇身的妖怪。
陶影缓缓睁开眼,溶溶绿光在他眸中浮现。他合手做十,缓缓道:“山川代影,日月代明,迢迢客往,焉有不敬?鸟静叶枯人终寿,夜半月残鬼开门。”
一道盈盈绿光迤逦飞过,穿过那扇法门的缝隙,伴随着“铿锵”一声巨响,那扇门开了。
李予站在门前,被扑面而来的鬼气吹得后退了两步。
门中,站着十来个垂头的鬼影。他们肉身已亡,有的全身都是腐肉,有的身体尚且完好无损。唯一的相同点是,他们的五官都被挖去了,脑子已经被陶影吃掉了。
李予在离“门”最近的地方看到了杨志怀。
原来杀人凶手就在他身边,而他一直未能察觉。
李予悲愤不已,说:“我见你善心未泯,怎会如此残忍?”
陶影哂笑道:“也只有你,李予,只有你会这么好骗。我也是赶上好时候了,不然哪能藏到现在?”
他走到门前,说:“我曾告诉你我是我哥的影子,我从来没有说我是他的人影。我,是我的在鬼界的影子,我是他的鬼影。”
“可秦致是活人,他怎么会有鬼影!”
“他现在是活人,不代表他从前也是活人。”陶影无奈地耸耸肩,将从前种种一并娓娓道来,“十年前我救了一条毒蛇,害得我哥险些丧命,我用自己的妖丹救了他,和鬼界做了交易,最终,他们愿意把我哥的魂魄还回去,条件是我得把自己的魂魄送过去抵押。我肉身活在人世,魂魄无法入轮回,只能在鬼界徘徊。算起来,为了我哥,我死过一次。”
陶影闲闲地玩自己的手,随后抬起头,狡猾又得意地笑道:“他不知道,但是我知道就够了。谁曾想,方也竟然还有胆量回来,打着报恩的旗号肆意接近我哥,他是什么心思我难道不知道?可笑的是,我竟然才是他的恩主,是不是很荒唐?方也要报恩,问我要他做什么,我就跟他说,我要他死,你猜他怎么说?”
“……”
陶影收敛地笑了两声,说:“他说,他就这么死了的话,实在不得其所,不如把妖丹给我,这样,恩才算报成了。你说说,方也是不是一个很执拗的人?”
李予问:“方也是毒蛇?”
陶影挑眉:“你不知道吗?”
“……”
陶影说:“刚好我也是蛇妖,这样一来,他也算死得其所了。”
“死得其所?”
“对。”
“你倒是猖狂,”李予唤出黎岳,说,“你一个修炼百年的蛇妖,杀害了这么多人,夺了方也的妖丹竟然也不知悔改,我看,你也是时候该赎罪了。”
“是吗?”
李予挥动黎岳,快步上前,一个旋身,手起刀落,一道狠厉的刀印落在了陶影身前。
陶影往后退了两步,本以为能轻易的躲过去,没成想李予这一刀的威力极强,十步以内均被波及到了,陶影也不可豁免。
他抬起手去挡,须臾,胳膊上留下两道血痕。
陶影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伤痕,说:“怎么会……”
“怎么会什么?”李予昂起头,双手抱胸,说,“我可是黎岳的刀灵,怎么说都出自张迟默门下,法力强一点,不是理所应当吗?”
“你是黎岳刀灵?”
“如假包换,童叟无欺。”李予摆出施法的姿态,说,“你不知悔改,我看不用等迟默来了,不如我现在就解决了你,给死去的人一个交代。”
说着,他再度挥刀,也是用了十成的灵力。
却不料陶影这小子长了个心眼,把守在门后的鬼拉过去挡刀了。
虽然这些鬼的身影隐在门后,但李予看得出来,他们并非混迹在鬼界的魂魄,而是实打实的肉身。
更何况,他们的魂魄已经被陶影这个疯子吃掉了。
李予怕损坏他们的肉身,在刀痕即将打在他们身上的一瞬间,他连忙收手,堪堪把黎岳收了回来。
回旋的灵力如过境狂风,斩断了李予身后那颗高大的树木。
“轰隆”一声,粗大繁茂的树木坠落在地,李予甚至能感觉到实验楼抖动了一下。
李予怒道:“你胜之不武!”
“这叫兵不厌诈。”
说完,陶影抬起手,略微一动,一瞬之间,门后又出现了无数鬼影。
陶影化为人形,拍拍手,说:“你和他们周旋吧,我还要陪我哥回家。”
李予咬牙切齿地看着陶影。
门后的鬼影一个接一个地跑了出来,纷纷向李予扑去,李予虽是快刀斩乱麻,但抵不过门后越来越多的鬼影。
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陶影转身离去。
难道真的任由陶影这个罪魁祸首离开吗?
陶影会不会杀害秦致?
李予急得火烧眉毛。
恰在此时,一道声音雪中送炭一般从他们的头顶响起——
“站住。”
旋即,一道强大的灵力自实验楼而生,如同烈烈大火一样将整个实验楼围住,强大的灵力像一个巨大的磁石,压得人根本无法轻易动身。
果然,陶影也被压在了原地。
张迟默凌空而现,因为施了法,他身上隐隐有法相的痕迹。
李予仔细敲了敲。
张迟默脖颈后面有一道金灿灿的链条,又好像是一道线,在张迟默的衣物之间就不见了。
这便是张迟默的尧线。
张迟默闲闲地走到陶影身前,抬起手轻轻一挥,把那扇打开的鬼门合上了。
李予杀完最后一只鬼后大喜,心想张迟默不愧是山川之神,三两下就把陶影这个狂徒给制裁了。
有人撑腰就是爽啊。
张迟默笑盈盈地看着陶影,说:“害了人就想跑,这可是肇事逃逸,比单纯的肇事情节严重多了。”
陶影急得面红耳赤,怒道:“滚开!”
“还没有礼貌,”张迟默说,“你是李予的同学吧?我见过你,你藏的倒是挺好,我在淮州这么多年,居然没有察觉到淮州还有你这么一个蛇妖。你体内,是方也的妖丹吧?”
“要你管!”
连续被喷了两句,张迟默仍然面不改色,依旧好声好气地说:“我来的时候听八中的同学说有人跳楼了,这个人就是方也吧?方也的死和你有关,对吗?”
陶影昂起头,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,说:“他方也要死是他自愿的!和我有什么关系!就算是我害的,他是条毒蛇,我也算是为民除害了!”
张迟默摇摇头,叹道:“死心不改,朽木难雕。”
“我朽木难雕?”陶影道,“方也害得我哥险些丧命,我为了救他死了一遭,百年的修为付诸东流,如今方也要报恩,以命换命,不是应该的吗?不是他自愿的吗?”
张迟默:“若方也看到自己不惜用妖丹换来的命被如此作践,若是他看到你如此疯魔,他还会心甘情愿地舍弃自己的妖丹,放弃自己的生命吗?”
陶影压根不知悔改:“他当然会。”
张迟默:“你凭什么如此笃定?”
陶影狡黠地看着张迟默,说:“他爱我。”
张迟默冷笑了一声,遂不再与他理论,说:“罢了。于人,你该被缉拿归案,还八中一个安宁。于我,你杀害李予,几次三番给他下靡毒,合该受刑。”
陶影终于是有些紧张了:“你要怎么做?”
“简单。将你魂魄从鬼界收回来,连同你这具肉身,一起送到后南塘关押。”
“你不能——”
兀然,“鬼开门”的景象慢慢坍塌,原本的校园雨景再度浮现上来,一退一进,像两幅渐渐燃烧的画卷。
陶影惊愕地看着四周。
张迟默也有些奇怪。他并没有施法毁了这个世外之境,为什么会自己坍塌?
难不成是陶影法力不济,以至于连鬼开门都维持不住了?
李予站在门前,随后,他蹙着眉头说:“三哥,你听,楼下是不是有什么声音?”
张迟默迟疑地看了身后一眼。
旋即,一道被雨声掩盖住的声音愈发清晰起来——
“……信徒秦致但求菩萨慈悲为怀,但求满天神佛慈悲为怀,我愿以此凡人之躯换我弟弟陶影的性命,不论是下地狱还是受尽八苦,即便是魂飞魄散,我也在所不惜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