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们读书的地方有扇屏风。
沈婳伊至今都记着那屏风的样子,那屏风拢共有四扇,上面并没有什么特殊讲究的图案,只画着文人眼中的花中四君子——梅兰竹菊。
中规中矩、刻板单调,在书房内显得平平无奇。
沈玉谨的岁数逐渐大了,要到了与妹妹论男女大防的年纪。兄妹二人一直不太对付,到后来他们读书的时辰一向是错开的。
沈玉谨早上要习武,下午才会来习文。而沈婳伊早上习文,下午则在闺中做女红。
书房内的那扇屏风除了装饰,更多的不过是用来隔开她与安晓生,讲究些男女有别的礼数。
安晓生大多数时候都会待在屏风的另一侧,偶尔才会上前来审查她是否有背着他走神。
安晓生受雇于沈家,口上教的又是礼义,因此在避嫌这事上做得一向好。沈婳伊的年岁渐长后,安晓生几乎就再没绕过屏风,传递什么东西皆由侍女下人代劳。
沈婳伊当了多年听话的好学生,安晓生又对她一贯放心得很,加之还有那屏风遮挡。沈婳伊久而久之就肥了胆子。
十四岁那年,她和雨荷碧纹一样,正是情窦初开、好奇风月情爱的年岁。她对情爱的了解皆来自于风月话本,那些话本新鲜好玩,时不时就会翻出新花样。
与之相比,先生在课上教的那些流传千古的好文章,因着那晦涩漫长的岁月则显得更枯燥了。
沈婳伊到后来时常觉得乏味,但她不好意思直言反驳用心教课的安晓生。因此她学会了在课业下头压本新鲜话本子,疲惫时就偷瞧几眼。
她那时的胆子被那屏风掩护到了明目张胆的地步,也是那话本着实新鲜有趣。
沈婳伊有一次不自觉瞧入了迷,再度抬首时,才发觉一直安坐在屏风后的安晓生居然绕到了她身侧,探着眼在瞧她偷看的东西。
沈婳伊被他这一举动吓得寒毛直立,差点没叫出声来。安晓生并没有笑,只是板着脸,脸色阴郁得浑像寺庙中阴冷的石像。
他压着怒意,话音虽然平静,但每一句都如钝重的石锤劈头盖脸地敲了下来。
“二小姐,好几次了,你以为我看不出你心不在焉吗?”
沈婳伊下意识把那话本子牢牢护在怀里,安晓生瞧见后冷笑道:
“事到如今藏有何用,原来二小姐无心听课,是因为都把心思放在男欢女爱上了。”
“也罢,到底是女大不中留啊。二小姐也快到及笄之年了,往外飞的心思想来是拦不住的。
二小姐与其在我的课上偷瞧这些话本子,倒不如安某我直接同沈帮主说一句,趁早给二小姐定下亲事。有件喜事冲冲喜,沈帮主的病没准就好了……”
“不要……你别说……安先生……”
沈婳伊被他波澜不惊的威吓话吓到差点没哭出声来:
“是我错了,我不该在你的课上偷看这些,我再也不敢了……您别告诉我爹娘,您别告诉他们……”
安晓生佯装惊奇地问道:“二小姐都有胆子看了,居然还会没胆子同沈帮主说?是心里也觉得这些东西见不得人吗?”
沈婳伊又羞又愧,低下头痛哭了起来。安晓生并没被她的哭声打动,只是冷声说了句:“拿出来。”
“拿出来!”
沈婳伊被他突然的怒喝声吓得身躯一抖,她从未见安晓生发过这样大的火气。
她哆哆嗦嗦地把怀中的话本子递给了他,安晓生接过她的话本,没翻几页就放声大笑了起来。
他的笑声中净是对那话本的嘲讽贬意。他笑完话本内的故事,再看了看羞愧难当的她,才低下的笑声复又高亢起来。
“二小姐是觉得这些书有趣好看是吗,你就对着这种愚蠢可笑之物看得津津有味,在我的课上跑神?”
沈婳伊当年岁数尚小,并不觉得自己当时爱看的东西有那样不堪。安晓生这般无情地嘲讽她喜好的东西,让沈婳伊的心里多少有些愤懑。
她没敢大声驳斥他,只是抬头用眼神表尽了情绪,口中说出来的话却是虚的:
“这些话本就算比不过流传千古的佳文,但也没那么差……”
“不至于!”
安晓生只觉得她在挑衅自己为人师长的权威,怒发冲冠地把那话本子扔给了她:
“若真是好文章,怎么不见这世上参加科举的儿郎人手传送、争相传看。除了你们这些耽于情爱的可笑女娘,这世上谁看这种蠢物!还把这种东西当真!”
“二小姐是觉得里头的东西写的对写的真吗。若是足够好,要不你挑一段念念,就当着房内小厮丫鬟的面大声念出来。
不对,好文章是要流传千古的,房内这些人怕是还不够,要不我多叫些人来听二小姐念……”
沈婳伊在他这怒极的威慑之下早没了反驳辩解的心思,只是一个劲哭,直哭得身子都发起抖来。
安晓生不为所动,只是板着脸发令道:
“念,就挑你方才看的地方念。若不念完,那就当着沈帮主和沈夫人的面念,让他们知道知道自己的女儿心思长了,该趁早出嫁了……”
“念!”
沈婳伊被他最后一声的喝令吓得噤若寒蝉。她见他坚持,只能哆哆嗦嗦地拿起话本,哭着把那话本里的男欢女爱、你侬我侬念了个透。
她每念到故事的情深处,耳畔便传来安晓生嘲讽的冷笑声。直到她把这章念毕,安晓生还不忘嘱咐她:
“二小姐回去最好把这一章裱起来挂在床头,每天对着它诵经念佛,盼老天爷日后能赏你这么个宁愿舍下家业,不好江山就好同美人相守的好郎君。”
这堂课就这般狼狈地结束了。
回到闺房内的沈婳伊趴在床上嚎啕大哭。跟在她身边的碧纹和雨荷气不过,替她愤愤地嘴碎那安晓生道:
“这安先生好是过分!怎么可以这样!不过就是在他课上偷看话本吗,小姐又没干别的什么,怎么可以这样欺负小姐!”
“就是!还逼着小姐念!实在太过分了!就算真让老爷和夫人知道了,他们也要呵斥那安晓生一顿!”
“你们还说,你们还有脸把这说出去!”
一贯好性儿的沈婳伊忍不住冲她俩吼了起来:“让爹娘知道了,扭头就把我嫁走,倒遂了你们的意了!”
雨荷忙讨饶道:“呸呸,是我们嘴笨,小姐你别气。老爷和夫人不会把您那么早嫁走的,青刀门的两位公子还没立冠呢,青刀门掌门都不急。日后的事……”
“滚!”
沈婳伊抑制不住心中邪火,忍无可忍地把她们轰了出去。
她独自一人趴在床上大哭了起来,任自己哭得撕心裂肺、不顾仪态。她很少这样让自己哭,因而每痛哭一次,她之后都记得尤为清楚。
沈婳伊顺着雨荷的话伤心起了另一桩伤心事:
青刀门、青刀门……
青刀门那儿她拢共就没去几回。明明什么没定,她的主意也还没定呢,身边的人就都七嘴八舌地默认了一切。
精绝帮需要青刀门的支持,青刀门需要精绝帮的财力。两家又正好有适龄的儿女,该定了,该定了,面都见过了,他们也不是不能相处。
没到相看两憎大打出手的地步,就都是能处。该定了……
“混蛋……都是混蛋……都欺负我……”
沈婳伊缩在床上梦呓般呢喃起来,没一会儿就哭累昏睡了过去。梦中生梦魇,梦魇里模糊间她看见了所有熟悉的人。
恍惚之中,梦里所有的人突然都变成了骇人的精怪,咄咄逼人、面目可憎地要把她拉出去推走。
她喜欢的闺房、喜欢的后院、喜欢的一切、喜欢的书,什么都不让她带走、什么都不留给她。
“快走!快走!快走!”
它们尖着嗓子、张着獠牙利爪把她往角落里逼。她对抗不过它们,逃无可逃,前方无路,只剩身后的路可走了。
她抱着逃亡的心态转身往身后跑,身后的大道上弥漫起一片血红的光雾。
但那血色光雾中走来一队面色惨白、瞳孔涣散、且毫无生气的活死人。他们扛着一个硕大的通红的物件,定眼一看,竟是轿子。
他们的步子迈得奇快,在她还来不及、学不会跑的时候就近至眼前了。沈婳伊在梦魇中骇然至极,失声尖叫起来:
“爹!娘!我怕!我怕!娘!”
她尖叫着、惊叫着,忽然醒了。一醒,便起了高热。她那折腾不起的柔弱身子,一受了惊吓就病了。
沈婳伊抑制不住地咳嗽了起来,就仿佛肺中有积水,还有多年前在雨中被灌进的冷水。
她的身子那样烫,而雨那样冷。
“娘亲……娘亲……我冷……”她缩在床上再度啜泣了起来。
沈婳伊在那之后生了场大病,连着好几日的课都没去。
沈婳伊的父母知晓后,只是厉色训斥了碧纹和雨荷没看好她,让她入睡时受了凉。
身边的人看在她生了病的份上,皆对她无比关怀。她的身边有父母,有兄弟姐妹,有治病养病的所有好东西。
沈婳伊在这份关怀中逐渐安心了下来,只愿信那梦魇都是假的,眼前有的才是真的。
是真的,她什么都有了,什么都不缺。想要的东西,只要伸手就能够到,都有了。
直到沈婳伊病好后再次见到安晓生时,安晓生许是看在那日罚得过重,对她生的病产生了些许愧疚之意。
他一见到她,面色和缓了许多,语调温和道:
“二小姐大病初愈,我们就不先学那些枯燥长文了。这些是安某特地给二小姐寻的诗词,学起来也许会更容易些。”
“二小姐,那日并非安某存心针对你,安某只是替二小姐觉得可惜……”
他见她不为所动,倒说出了她今后总也忘不掉的话:
“安某只觉得,二小姐的心性才智不输儿郎,你值得同那些士家公子一般,学些锦绣文章、识得古今大事。
安某从未像教待嫁的闺中女儿那般教你,就算二小姐身为女流考不了科举,安某也从不曾吝啬过心中才学。”
“安某那日确实是动了大怒。安某是因为恨铁不成钢,替二小姐觉得不值,为二小姐把年华光阴耗费在这种可笑话本上感到不值。”
“安某觉得,二小姐若真有胸怀,心中当存天地,而非止于男女情爱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