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月的风裹挟着柳絮,在音乐教室的窗棂上积了薄薄一层。夏尹桐坐在钢琴前,指尖悬在琴键上方,迟迟没有落下。琴盖上摊着份乐谱,是她花了两周为校庆改编的《致爱丽丝》——原曲的欢快旋律被拆解重组,中间插入了十六个小节的慢板,音符稀疏得像雪地上零星的脚印。
门被轻轻推开。
林清屿倚在门框边,速滑鞋的轮子沾着草屑,右手拎着个塑料袋,里面装着两听冰镇可乐。她没说话,只是走到钢琴旁,将其中一罐贴在夏尹桐手腕内侧。冷凝的水珠顺着皮肤滑落,在黑白琴键上留下几道蜿蜒的水痕。
"教导主任找你。"她终于开口,声音比平时低半度,"关于广播站的事。"
夏尹桐的指尖终于落下,弹出一个沉重的低音。玻璃窗嗡嗡震颤,柳絮像细雪般簌簌飘落。
"他说什么了?"
林清屿拧开可乐,气泡涌出的声响在安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。"让我写检讨。"她顿了顿,"还说要取消我的速滑队资格。"
夏尹桐的手指在琴键上滑过,带出一串不和谐音。她想起昨天路过校长室时,听见里面传来林父压抑的怒吼——"你必须管好那个疯丫头!"玻璃杯砸在墙上的碎裂声至今还在耳畔回荡。
"你会写吗?"她轻声问。
林清屿的嘴角扯了扯,从口袋里摸出张对折的纸。展开后是份打印好的德文检讨,落款处画了只戴头盔的兔子——和那盏孔明灯上一模一样。
"德语老师帮我写的。"她将纸折回原状,"反正没人看得懂。"
夏尹桐突然笑了。她转向钢琴,手指在琴键上起舞。这次弹的是原版《致爱丽丝》,欢快的旋律像阳光穿透乌云。林清屿靠在钢琴边,指尖随着节奏轻叩琴板,速滑鞋的轮子偶尔转动,发出细碎的声响。
曲终时,教室里安静得能听见柳絮落地的声音。
"校庆演出,"夏尹桐低头看着乐谱,"教导主任让我换曲子。"
林清屿没说话,只是将可乐罐放在琴盖上,金属与木料碰撞出沉闷的声响。她走到窗边,推开玻璃窗。暖风裹挟着操场上的喧闹涌进来——大刘正在指挥速滑队排练队形,苏晓晓和程小雨在草坪上调试风筝线,笑声像一串银铃。
"那就弹给他们听。"
夏尹桐抬头。林清屿逆光站着,轮廓被阳光镀上一层金边,眉骨上的疤痕淡得几乎看不见。她忽然想起北方基地那间冰冷的观察室,想起八岁的她们隔着玻璃,用摩斯密码敲击出的稚嫩旋律。
钢琴声再次响起时,林清屿踩着速滑鞋滑到教室中央。她的动作很轻,轮子在地板上划出流畅的弧线,像在冰面上起舞。夏尹桐的琴声渐渐加快,林清屿的旋转也随之加速,两人的影子在墙面上交织,分不清是音乐在追逐身影,还是身影在诠释音乐。
门再次被推开。
程小雨探进半个脑袋,眼睛还肿着,但嘴角已经扬起:"风筝试飞成功啦!"她挥了挥缠着蓝丝带的手腕,"大刘说要在校庆上搞个'空中画廊',用无人机挂画板......"
她的声音戛然而止。夏尹桐的琴声和林清屿的滑行同时停下,三人隔着阳光与飞絮对望,某种无声的默契在空气中流淌。
"来。"夏尹桐往琴凳另一侧挪了挪。
程小雨小心翼翼地坐下,手指悬在琴键上方,犹豫得像只试探水温的猫。林清屿滑到她身后,握着她的手腕按下一个C大调和弦。
琴声回荡在五月的风里,风筝的影子掠过窗口,像一只挣脱线绳的蓝鸟。远处,教导主任的怒吼被淹没在速滑队的欢呼声中。
夏尹桐忽然明白,有些反抗不需要激烈的对抗——当琴弦与滑轮同频共振时,寂静本身便是最震耳欲聋的和声。
傍晚的彩排结束后,夏尹桐发现琴凳下多了个牛皮纸袋。里面是程小雨姐姐留下的素描本残页,边缘焦黑卷曲,但画作依然清晰——六个孩子手拉手站在雪松树下,每个人的表情都明亮得刺眼。最下方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:"希望有人记得我们。"
她抬头看向窗外。林清屿正在操场边调试速滑鞋,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。程小雨蹲在一旁,正往风筝线上系蓝丝带。而更远处,苏晓晓和大刘鬼鬼祟祟地往校长办公室的窗户上贴着什么——借着最后一缕阳光,夏尹桐看清那是张巨大的兔子头海报,耳朵上还别着个辣椒发卡。
教导主任的咆哮声再次响起,但这次,连树梢的麻雀都没被惊飞。
夏尹桐将素描本残页夹进乐谱,手指再次落在琴键上。这一次,她弹的是自己改编的版本——欢快与沉郁交替,如同春日里忽晴忽阴的天空。琴声飘出窗外,与速滑鞋划过地面的声响、风筝线在风中的震颤、甚至远处隐约的咒骂,交织成这个五月最真实的交响。
林清屿不知何时回到了教室门口,肩头落满柳絮。她静静听着,直到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暮色中,才举起手中的可乐罐,与琴盖上的那罐轻轻相碰。
"校庆见。"她说。
金属碰撞的余韵里,夏尹桐看见程小雨正把姐姐的画高高举向天空,而第一颗星星恰好在此刻亮起。